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臨仿孫過庭之《書譜》

描述 :

中國書法草書

年份 :

2011 辛卯

大小 :

32x1253 cm
(畫芯未裝潢)

材料 :

水墨紙本

草書款識 :


唐孫過庭《書譜》卷上

夫自古之善書者, 漢魏有鍾、張之絕, 晉末稱二王之妙。王羲之云:“頃尋諸名書, 鍾、張信為絕倫, 其餘不足觀。” 可謂鍾、張云沒, 而羲、獻繼之。 又云:“吾書比之鍾、張: 鍾當抗行, 或謂過之。張草猶當雁行, 然張精熟, 池水盡墨, 假令寡人耽之若此, 未必謝之。”此乃推張邁鍾之意也。 考其專擅, 雖未果於前規; 摭以兼通, 故無慙於即事。

評者云:“彼之四賢, 古今特絕; 而今不逮古, 古質而今妍。” 夫質以代興, 妍因俗易。 雖書契之作, 適以記言; 而淳醨一遷, 質文三變, 馳騖沿革, 物理常然。 貴能古不乖時, 今不同弊, 所謂“文質彬彬、 然後君子;” 何必易雕宮於穴處, 反玉輅於椎輪者乎! 又云:“子敬之不及逸少, 猶逸少之不及鍾、張。”意者以為評得其綱紀, 而未詳其始卒也。且元常專工於隸書,百英尤精於草體; 彼之二美, 而逸少兼之: 擬草則餘真, 比真則長草, 雖專工小劣, 而博涉多優, 總其終始, 匪無乖互。

謝安素善尺牘, 而輕子敬之書。子敬嘗作佳書與之, 謂必存錄, 安輒題後答之, 甚以為恨。 安嘗問敬:“卿書何如右軍?”答云:“故當勝。” 安云:“物論殊不爾。”子敬又答:“時人那得知!”敬雖權以此辭, 折安所鑒, 自稱勝父, 不亦過乎! 且立身揚名, 事資尊顯, 勝母之里, 曾參不入。 以子敬之豪翰, 紹右軍之筆札, 雖復粗傳楷則, 實恐未克箕裘。 况乃假托神仙, 耻崇家範, 以斯成學, 孰愈面牆! 後羲之往都, 臨行題壁。 子敬密拭除之, 輒書易其處, 私為不惡。 羲之還見, 乃嘆曰:“吾去時真大醉也。” 敬乃內慙。是知逸少之比鍾張, 則專博斯別; 子敬之不及逸少, 無或疑焉。

余志學之年, 留心翰墨, 味鍾張之餘烈, 挹羲獻之前規, 極慮專精, 時逾二紀, 有乖入木之術, 無間臨池之志。觀夫懸針垂露之異, 奔雷墜石之奇, 鴻飛獸駭之姿, 鸞舞蛇驚之態, 絕岸頹峰之勢, 臨危據槁之形; 或重若崩雲, 或輕如蟬翼; 導之則泉注, 頓之則山安; 纖纖乎似初月之出天崖, 落落乎猶衆星之列河漢; 同自然之妙有, 非力運之能成; 信可謂智巧兼優, 心手雙暢; 翰不虛動, 下必有由: 一畫之間, 變起伏於峰杪; 一點之內, 殊衄挫於豪芒。 况云積其點畫, 乃成其字; 曾不傍窺尺牘, 俯習寸陰; 引班超以為辭, 援項籍而自滿; 任筆為體, 聚墨成形; 心昏擬效之方, 手迷揮運之理: 求其妍妙, 不亦謬哉!

然君子立身, 務修其本, 揚雄謂詩賦小道, 壯夫不為; 况復溺思豪釐, 淪精翰墨者也。 夫潛神對奕, 猶標坐隱之名; 樂志垂綸, 尚體行藏之趣。詎若功定禮樂, 妙擬神仙, 猶挺埴之罔窮, 與工爐而并運。 好異尚奇之士, 翫體勢之多方; 窮微測妙之夫, 得推移之奧賾。 著述者假其糟粕, 藻鑒者挹其菁華, 固義理之會歸, 信賢達之兼善者矣。 存精寓賞, 豈徒然與! 而東晉士人, 互相陶染。至於王謝之族, 郗庾之倫, 縱不盡其神奇, 咸亦挹其風味。 去之滋永, 斯道逾微。 方復聞疑稱疑, 得末行末; 古今阻絕, 無所質問; 設有所會, 緘秘已深; 遂令學者茫然, 莫知領要, 徒見成功之美, 不悟所致之由。 或乃就分布於累年, 嚮規矩而猶遠, 圖真不悟, 習草將迷。 假令薄解草書, 粗傳隸法, 則好溺偏固, 自閡通規。 詎知心手會歸, 若同源而異派; 轉用之術, 猶共樹而分條者乎? 加以趨變適時, 行書為要; 題勒方畐, 真乃居先。 草不兼真, 殆於專謹; 真不通草, 殊非翰札。真以點畫為形質, 使轉為情性; 草以點畫為情性, 使轉為形質。 草乖使轉, 不能成字; 真虧點畫, 猶可記文。 回互雖殊, 大體相涉。故亦傍通二篆, 俯貫八分, 包括篇章, 涵泳飛白。 若豪釐不察, 則胡越殊風者焉。

至如鍾繇隸奇, 張芝草聖, 此乃專精一體, 以致絕倫。伯英不真, 而點畫狼藉; 元常不草, 使轉縱橫。自茲已降, 不能兼善者, 有所不逮, 非專精也。雖篆隸草章, 工用多變; 濟成厥美, 各有攸宜: 篆尚婉而通, 隸欲精而密,草貴流而暢,章務檢而便。然後凛之以風神, 溫之以妍潤, 鼓之以枯勁, 和之以閑雅。 故可達其情性, 形其哀樂。 驗燥濕之殊節,千古依然; 體老壯之異時, 百齡俄頃。嗟乎, 不入其門, 詎窺其奧者也! 又一時而書有乖有合, 合則流媚, 乖則雕疏, 略言其由, 各有其五: 神怡務閑, 一合也; 感惠徇知, 二合也; 時和氣潤, 三合也; 紙墨相發, 四合也; 偶然欲書, 五合也。心遽體留, 一乖也; 意違勢屈, 二乖也; 風燥日炎, 三乖也; 紙墨不稱, 四乖也; 情怠手闌, 五乖也。乖合之際, 優劣互差。得時不如得器, 得器不如得志。 若五乖同萃, 思遏手蒙; 五合交臻, 神融筆暢。 暢無不適, 蒙無所從, 當仁者得意忘言, 罕陳其要; 企學者希風叙妙, 雖述猶疏。 徒立其工, 未敷厥旨。不揆庸昧, 輒效所明, 庶欲弘既往之風規, 導將來之器識, 除繁去濫, 覩迹明心者焉。

代有筆陣圖七行, 中畫執筆三手, 圖貌乖舛, 點畫湮訛。 頃見南北流傳, 疑是右軍所製。 雖則未詳真偽, 尚可發啓童蒙。既常俗所存, 不藉編錄。至於諸家勢評, 多涉浮華, 莫不外狀其形, 內迷其理, 今之所撰, 亦無取焉。 若乃師宜官之高名, 徒彰史牒; 邯鄲淳之令範, 空著縑緗。 暨乎崔、杜以來, 蕭、羊已往, 代祀緜遠,名氏滋繁。 或藉甚不渝, 人亡業顯; 或憑附增價, 身謝道衰。加以糜蠹不傳, 搜秘將盡, 偶逢緘賞, 時亦罕窺, 優劣紛紜, 殆難覶縷。 其有顯聞當代, 遺迹見存, 無俟抑揚, 自標先後。 且六文之作, 肇自軒轅; 八體之興, 始於嬴正。 其來尚矣, 厥用斯弘。 但今古不同, 妍質懸隔, 既非所習, 又亦略諸。復有龍蛇雲露之流,龜鶴花英之類, 乍圖真於率爾, 或寫瑞於當年, 巧涉丹青, 工虧翰墨, 異夫楷式, 非所詳焉。

代傳羲之與子敬筆勢論十章, 文鄙理疏, 意乖言拙, 詳其旨趣, 殊非右軍。且右軍位重才高, 調清詞雅, 聲塵未泯, 翰櫝仍存。觀夫致一書, 陳一事, 造次之際, 稽古斯在; 豈有貽謀令嗣, 道葉義方, 章則頓虧, 一至於此!又云與張伯英同學, 斯乃更彰虛誕。若指漢末伯英, 時代全不相接; 必有晉人同號, 史傳何其寂寥! 非訓非經, 宜從棄擇。

夫心之所達, 不易盡於名言; 言之所通, 尚難形於紙墨。 粗可髣髴其狀, 綱紀其辭。 冀酌希夷, 取會佳境。 闕而未逮, 請俟將來。 今撰執、使、用、轉之由, 以祛未悟: 執謂深淺長短之類是也; 使謂縱橫牵掣之類是也; 轉謂鈎鐶盤紆之類是也; 用謂點畫嚮背之類是也。 方復會其數法, 歸於一途; 編列衆工, 錯綜羣妙; 舉前賢之未及, 啓後學於成規; 窮其根源, 析其枝派。 貴使文約理贍, 迹顯心通; 披卷可明, 下筆無滯。詭詞異說, 非所詳焉。

然今之所陳, 務裨學者。 但右軍之書, 代多稱習, 良可據為宗匠, 取立指歸。 豈唯會古通今, 亦乃情深調合。致使摹搨日廣, 研習歲滋; 先後著名, 多從散落; 歷代孤紹, 非其效歟? 試言其由, 略陳數意: 止如樂毅論、 黃庭經、 東方朔畫讚、 太師箴、 蘭亭集序、 告誓文, 斯并代俗所傅, 真行絕致者也。 寫樂毅則情多怫鬱; 書畫讚則意涉瓌奇; 黃庭經則怡懌虛無; 太師箴又縱橫爭折; 暨乎蘭亭興集, 思逸神超; 私門誡誓, 情拘志慘。 所謂涉樂方笑, 言哀已嘆。 豈惟駐想流波, 將貽嘽喛之奏; 馳神睢渙, 方思藻繪之文。 雖其目擊道存, 尚或心迷議舛。莫不強名為體, 共習分區。 豈知情動形言, 取會風騒之意; 陽舒陰慘, 本乎天地之心。 既失其情, 理乖其實, 原夫所致, 安有體哉!

夫運用之方, 雖由己出, 規模所設, 信属目前, 差之一豪, 失之千里, 苟知其術, 適可兼通。 心不厭精, 手不忘孰。 若運用盡於精熟, 規矩闇於胷襟, 自然容與徘徊, 意先筆後, 蕭洒流落, 翰逸神飛。 亦猶弘羊之心, 預乎無際; 庖丁之目, 不見全牛。嘗有好事者, 就吾求習, 吾乃粗舉綱要, 隨而授之, 無不心悟手從, 言忘意得; 縱未窺於衆術, 斷可極於所詣矣。

若思通楷則, 少不如老; 學成規矩, 老不如少。 思則老而逾妙, 學乃少而可勉。勉之不已, 抑有三時; 時然一變, 極其分矣。至如初學分布, 但求平正; 既知平正, 務追險絕; 既能險絕, 復歸平正。初謂未及, 中則過之, 後乃通會。通會之際, 人書俱老。 仲尼云: 五十知命, 七十從心。故以達夷險之情, 體權變之道。亦猶謀而後動, 動不失宜; 時然後言, 言必中理矣。是以右軍之書, 末年多妙, 當緣思慮通審, 志氣和平, 不激不厲, 而風規自遠。子敬已下, 莫不鼓努為力, 標置成體, 豈獨工用不侔, 亦乃神情懸隔者也。 或有鄙其所作, 或乃矜其所運。自矜者將窮性域絕於誘進之途; 自鄙者尚屈情涯, 必有可通之理。 嗟乎, 盖有學而不能, 未有不學而能者也。 考其即事, 斷可明焉。

然消息多方, 性情不一, 乍剛柔以合體, 忽勞逸而分軀:或恬澹雍容, 內涵筋骨; 或折挫槎枿, 外曜峰芒。 察之者尚精, 擬之者貴似。况擬不能似, 察不能精; 分布猶疏, 形骸未檢; 躍泉之態未覩其妍, 窺井之談已聞其丑。 縱欲搪突羲獻, 誣罔鍾張, 安能掩當年之目, 杜將來之口! 慕習之輩, 尤宜慎諸。 至有未悟淹留, 偏追勁疾; 不能迅速, 翻效遲重。夫勁速者, 超逸之機; 遲留者, 賞會之致。 將反其速, 行臻會美之方; 專溺於遲,終爽絕倫之妙。能速不速, 所謂淹留; 因遲就遲, 詎名賞會! 非夫心閑手敏, 難以兼通者焉。

假令衆妙攸歸, 務存骨氣; 骨既存矣, 而遒潤加之。 亦猶枝榦扶疏, 凌霜雪而隬勁; 花葉鮮茂, 與雲日而相暉。 如其骨力偏多, 遒麗盖少, 則若枯槎架險, 巨石當路, 雖妍媚雲闕, 而體質存焉。若遒麗居優, 骨氣將劣, 譬夫芳林落蘂, 空照灼而無依, 蘭沼漂蓱, 徒青翠而奚托。 是知偏工易就, 盡善難求。 雖學宗一家, 而變成多體, 莫不隨其性欲, 便以為姿: 質直者則俓侹不遒; 剛佷者又掘強無潤; 矜斂者弊於拘束; 脫易者失於規矩; 溫柔者傷於軟緩; 躁勇者過於剽迫; 狐疑者溺於滯澀; 遲重者終於蹇鈍; 輕瑣者染於俗吏。 斯皆獨行之士, 偏翫所乖。

易曰: “觀乎天文, 以察時變; 觀乎人文, 以化成天下。” 况書之為妙, 近取諸身。 假令運用未周, 尚虧工於秘奧; 而波瀾之際, 已濬發於靈臺。 必能傍通點畫之情, 博究始終之理, 鎔鑄虫篆, 陶均草隸。體五材之并用, 儀形不極; 象八音之迭起, 感會無方。 至若數畫并施, 其形各異; 衆點齊列, 為體互乖。 一點成一字之規, 一字乃終篇之准。 違而不犯, 和而不同; 留不常遲, 遣不恆疾; 帶燥方潤, 將濃遂枯; 泯規矩於方圓, 遁鈎繩之曲直; 乍顯乍晦, 若行若藏; 窮變態於豪端, 合情調於紙上; 無間心手, 忘懷楷則: 自可背羲獻而無失, 違鍾張而尚工。 譬夫絳樹青琴, 殊姿共艷; 隨珠和璧, 異質同妍。 何必刻鶴圖龍, 竟慙真體; 得魚獲兔, 猶恡筌蹄。

聞夫家有南威之容, 乃可論於淑媛: 有能泉之利, 然後議於斷割。語過其分, 實累樞機。 吾嘗盡思作書, 謂為甚合, 時稱識者, 輒以引示: 其中巧麗, 嘗不留目; 或有誤失, 翻被嗟賞。 既昧所見, 尤喻所聞。 或以年識自高, 輕致陵誚。 余乃假之以緗縹, 題之以古目: 則賢者改觀, 愚夫繼聲, 竟賞豪末之奇, 罕議峰端之失; 猶惠侯之好偽, 似葉公之惧真。是知伯子之息流渡, 盖有由矣。 夫蔡邕不謬賞, 孫陽不妄顧者, 以其玄鑒精通, 故不滯於耳目也。 嚮使奇音在爨, 庸聽驚其妙響; 逸足伏櫔, 凡識知其絕羣, 則伯喈不足稱, 良樂未可尚也。

至若老姥遇題扇, 初怨而後請; 門生獲書機, 父削而子懊; 知與不知也。夫士, 屈於不知己, 而申於知己; 彼不知也, 曷足怪乎! 故莊子曰:朝菌不知晦朔, 蟪蛄不知春秋。 老子云: 下士聞道, 大笑之; 不笑之則不足以為道也。豈可執冰而咎夏虫哉!

自漢魏已來, 論書者多矣, 妍蚩雜糅, 條目糾紛: 或重述舊章, 了不殊於既往; 或苟興新說, 竟無益於將來; 徒使繁者彌繁, 闕者仍闕。今撰為六篇, 分成兩卷, 第其工用, 名曰«書譜»。 庶使一家後進, 奉以規模; 四海知音, 或存觀省; 緘秘之旨, 余無取焉。

垂拱三年寫記

辛卯年春書於德國